阿建老師有話說
孩子的問題,大部分都在大人身上。大人先整理自己的內在,孩子的問題就解決一大半。
談教育,我首先注意文化。我們建立了什麼樣的文化?傳遞給孩子什麼樣的習慣與價值觀?因為他們言行透露的訊息,那是一整個文化環境陶養出來的生命。
有一回我去演講,一位憂心忡忡的媽媽問我,「家裡的孩子每天打電腦,放了學就盯著螢幕,線上遊戲打到天昏地暗,講也講不聽,不知道該如何是好?」
我問媽媽,「沒有限定他打電動的時間嗎?」我問她家庭規則,如何被建立的?
媽媽苦笑說,「有啊!說了也沒用。我生氣了,他才一副不耐煩的樣子,坐在客廳看電視,一樣在浪費時間。」
「說了也沒用。」這是教育議題裡面,我最常被提問的課題,無論是老師或者父母,都有這樣的困擾,我經常使用演練的方式,代替標準答案式的回答,大人通常一演練即知問題所在。為何他們說了也沒用?這部份牽涉到大人的「應對姿態」。
當我聽到孩子不打電腦時,就是看電視,不由得讓我有更多好奇。在思索「規則」與「應對姿態」之外,我更好奇他們的家庭文化為何?尤其是家庭的主文化?我猜測他們家中的主文化,就是「看電視」。
讓我們設想這樣的畫面:晚餐之後的家庭時間,全家人一起看電視。當小孩日漸長大,需要讀書寫功課,大人不准他們看電視,孩子們會如何發展自己的生活脈絡?
這個被推入房間讀書的孩子,假設能在學校得到好成績,也許能在家庭的電視文化中,走入努力讀書的世界。但是這樣的比例較少,若是家中缺乏其他良好的文化支撐,即使學校成績出色,仍容易被其他青少年次文化涵蓋生活,比如電玩、電腦、漫畫與輕小說。而大多數的孩子,一旦被推入房間,時間往往被次文化佔據,次文化甚至淩駕主文化,成為孩子們家庭生活的重心。
俗諺說,「龍生龍,鳳生鳳,老鼠的兒子會打洞。」作為一位教育工作者,我認為這是教養塑造的環境使然,這也是文化。
我問這位媽媽,「平常家人的休閒活動,都以看電視打發時間嗎?」
媽媽點點頭。
如此一來,孩子除了打電動與看電視之外,沒有任何具有創造性的活動,又沒有深刻的對話,孩子如何運用留白的時間呢?
我期望媽媽改變家庭的主文化,思索如何建立一個讓孩子更積極、留白時間不打電動,不看電視的環境?若孩子尚小,主文化的建立,相對容易。若孩子已經長大,家庭應對模式與慣性已經形成,要建立家庭主文化,相對困難,但只要父母有心,仍然可以達成。
一週撥出一天的時間:親子共同閱讀一本書、聽彼此說故事、寫信給彼此、在家聽聽音樂、全家計畫到野外玩、一起騎自行車、親子共同散步……。
一個月撥出一天時間:看一部電影、聽一場音樂會、看一場舞臺劇、到美術館走走、一起在家煮飯,一起佈置家庭……。
將這些活動,成為日常生活的一種慣性,並且以開放的對話,和孩子們分享與談論,是逐步建立家庭主文化的方法。
一旦主文化建立了,即使孩子有次文化,父母也無須太過擔心。若是找不到家庭的主文化,就試著建立一個小小的文化,即使是小小的步驟,只要努力維持下去,成為一種慣性,就會看得見力量。但是我們必須瞭解,「文化」的建立與影響,非一朝一夕之力,而是日積月累之功。
回到剛剛那位媽媽的故事,當她聽到我這樣說,卻很無奈的表示,「夫妻都很忙,那該怎麼辦呢?」
我僅是邀請她立刻去做,沒再多說話,接著和她演練應對姿態,如何和孩子討論留白時間。我當時心中的想法是,「把平常看電視的時間,撥出一個晚上的時間而已呀!靜下心來,改變習慣,建立一個新的習慣,只是這樣而已。」
該怎麼辦呢?真心想改變的大人們,當孩子告訴我們很多理由,說明不想自己改變,我們期望孩子怎麼辦呢?當孩子遇到挫折,有各種理由不想面對的時候,我們又期望孩子怎麼面對呢?將這種情況放回自身,當我們在教育上遇到挫折,教育的方式需要改變,我們又是如何因應?是立刻嘗試?還是在現狀繼續打轉?如果我們期望孩子更有勇氣,不怕挫折,勇於改變,自然也要從自身做起。我認為,這也是文化。
運用正向的好奇
有意識地覺察自己情緒,調整應對姿態,內在便呈現比較開放、平穩的狀態,在教育工作上,便可對孩子擁有更多好奇。好奇孩子的感受、觀點與期待。在教學過程中,因為態度的開放,神情的穩定,孩子的思辨更易被啟發,對話將變得豐富而有趣。本書中羅列的案例,和孩子對話的過程,我也儘量以正向好奇的方式探索。
和孩子對話時,我較少使用「為什麼」三個字?因為,「為什麼」隱含批判、不信任與質疑,讓人感覺疏離。若改以「我很好奇」,常能引動孩子思索與應答的欲望,若在好奇之外,能加上正向的連結,那就會開啟更美好的對話風景。剛擔任教師工作時,我曾注意電視節目主持人的訪問能力,除了訪問的內容之外,我也常注意他們應對的表情。我對張菲的訪問功力仔細觀察過,張菲僅需簡單的臺詞,贊許的態度,好奇的眼神,伴隨著好奇的長聲「ㄝˊ」,停頓一秒鐘,受訪來賓便輕易打開話匣子,滔滔不絕說出故事與想法。我認為張菲在肢體語言與與表情,善用了「正向好奇」。
我曾在善於引導孩子,善於傾聽的工作者身上,都發現類似的語言。而最初令我讚歎,並且展開細微觀察的,是領我進入教育之門的全人中學創辦人程延平先生。我曾在《沒有圍牆的學校》一書中,以〈三劍客〉、〈牛頭與馬嘴〉兩篇文章,呈現他和孩子的對話,是「正向的好奇」的最佳示範。
程延平先生是知名畫家,對於美學、藝術與教育有獨特的看法,創辦臺灣第一所體制外中學。據聞他早年在森小任教繪畫,即受到孩子愛戴,啟發甚多學生。他創辦全人中學之後,任教繪畫、電影與美學課程五年,當時我也跟著學生上課,在電影與美學課程受教甚多,深深讚歎他啟發孩子思辨與美的能力,並且好奇他的感染力從何而來?我發現他除了個人的人格特質之外,還有他正向好奇的問話與開放的胸襟使然,我認為後兩者都是教育者可以學習之處。
程延平任教的繪畫課,藝術表現較一般學生超越三至五年。這部分已經有國科會研究報告呈現,由成虹飛教授研究,大部分歸功於全人開闊的自然與人文環境。但據我的觀察,程延平先生寬闊的態度,正向好奇的引導方式,佔據著極大的影響力,因為程延平先生2001年歸隱之後,直到我離開的2005年,並未看過全人學生在繪畫表現上,大規模呈現過去能力。
我舉一個程延平先生教學過程的對話,作為正向好奇的註腳。
時序是在2000年左右,場景是程延平的繪畫課,三十餘個孩子分散山頭各地,饒有興味的繪畫,並且等待一場關於繪畫的對話。
少年小芋也選修這堂課,手裡拿著一張空白的圖畫紙,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,在那個春光燦爛的午後,小芋身邊並沒有畫筆與水彩,他只是等待程延平的對話。
小芋他並不喜歡繪畫,懷疑為何這麼多人選修這門課?因而興起挑戰,或者說挑釁的念頭。待程延平來到身邊,小芋以兩指夾起空白圖畫紙,對著老鬍子(學生對程先生的暱稱)說,「老鬍子,我的圖畫好了。」
我曾經揣想,若是我收到孩子的空白圖畫交差,會有什麼樣的反應?驚訝?憤怒?教訓?質疑?開玩笑?還是忽略?
那是座落在春日山頭的美麗畫面,一老一小彷彿在竹林間過招,小和尚使出少林拳,老師父該如何拆招?只見老鬍子認真凝視小芋手上的畫,不發一語的端詳著。
一段時間之後,老鬍子開了口,「這是你畫的畫?」
小芋用調皮,帶點兒挑釁的語氣回答,「對呀!這是我畫的圖。」
老鬍子點點頭,頻頻「嗯!」了好幾聲,便不再答話,再次認真端詳這張「畫」,彷彿品味一幅大師畫作。
時間過了約莫一分鐘,小芋大概手酸,拿著「畫」的手,從左手換到右手了,老鬍子還在仔細端詳。
小芋只好問,「老鬍子,你看完沒呀?」
老鬍子很認真的回答,「快了!快了!」
小芋只好耐著性子等待,甚至還瞄了一眼「畫」,大概好奇老鬍子怎麼可以看這麼久吧?
老鬍子終於開口了,「這畫的是~空白!」
若是你在一旁觀看,肯定會為老鬍子欣賞良久之後,才得出的答案噴飯。
小芋逮著機會,用不悅的語氣說,「欸!老鬍子,這可是我想了很久的作品耶!你怎麼可以侮辱它?」
老鬍子不慍不惱,以好奇的眼神,看著小芋說,「嗯!嗯!嗯!我正打算一步一步瞭解它。」
小芋說,「那你瞭解了嗎?」
老鬍子眼睛不離「圖」,徐徐的說,「那,這幅『畫』,想表達的是什麼呢?」
小芋滔滔不絕的說著,這幅「畫」的意境、空靈、美感與理念。小芋事後說自己是臨時瞎掰,沒料到老鬍子會正經八百問他這些問題。
老鬍子頻頻點頭贊許,表明這幅「畫」的概念很好。並且好奇圖畫紙上天然的色差,「白色圖畫紙上,這些褐色漸層,也是你想要表達的嗎?」
小芋看了「圖」一眼,尷尬地愣了一下,點點頭說,「對呀!」
老鬍子再度贊許,繼續好奇,「這張『畫』多了褐色漸層,和一整張純潔的白,想要表達的東西有什麼差別?」
「當然不同呀!……」小芋又是一長串的解釋。
兩人對談了一段時間,末了,老鬍子說,「嗯!我期待下一次上課,看你下一張圖畫,會順著這個脈絡畫出什麼樣的畫?」
小芋事後說,原本只是要去搗亂的,沒想到老鬍子一本正經,讓他也正經起來了,並且咀嚼與思索和老鬍子的對話,但並未減少他想挑戰老鬍子的欲望。
小芋在兩周後的繪畫課上,再度帶著「作品」上場,是一條洗臉用的白毛巾。
竹林間的少年換了新招,老者又彷彿入定般凝視。老鬍子仍舊說,「這次和上一次一樣,也是空白?」
小芋大聲說,「老鬍子,你看清楚一點,材質不一樣好嗎?」
「哦!那有什麼差別?」
「差別可大了…。」
……
一老一小的對話,在午後的竹林間迴盪,沒有火藥味,沒有質疑。好奇、肯定、稱許、回應與沈思在兩人身上進行著。
老鬍子後來提到這樁繪畫課的插曲,笑著說,「我也許沒辦法讓他提筆畫畫,但是我可以開啟他對於『美』的思考。」
小芋呢?是否受到啟發?是否被影響?很難以任何結果檢驗。但小芋覺得老鬍子很了不起,這麼認真看待他的搗亂。他表示自己對於顏色、線條與藝術,有了更深入的觀察與思索。
此刻,小芋在英國念建築,不知道和那場午後對話,有沒有關係?
在我教書的過程中,「正向好奇」的態度,也成為我的信仰,可以從一個事件、一個想法,乃至一整個生命,產生好奇,彷彿讀著一部故事書,身為讀者不斷進入故事,好奇故事的脈絡。
但是好奇的態度,必須伴隨「正向」而來,才有機會轉化孩子的內在特質,成為更深刻的基石。當然,「正向好奇」的前提,最好是在前述的應對姿態上,能夠有所覺察,因為當父母與教師面對孩子,有很多「期待」、「觀點」與「感受」交錯,情緒以複雜的面貌顯現,就不容易以「正向好奇」的態度引導。
我的經驗在書裡和孩子對話中呈現,在此舉一個更具體的經歷。
我曾在15個7、8歲孩子的班級中,和孩子們以故事討論太陽是什麼變的。邀請孩子們隨意回答,隨意思考,答案繽紛有趣。有一位過動症的孩子,對這場討論不感興趣,雖然沒有干擾班級的進行,卻注意著其他事物。我走到他面前,將問題拋給他,他隨意地回答,「是『水』變的啦!」
孩子隨意的回答,可以「好奇」嗎?我認為可以。但如何「正向」呢?
我專注地看著這個孩子,調整語氣與姿態,問他;「我很好奇,很多人的答案和發熱的東西、光亮的東西,或者和太陽的顏色有關,你的答案怎麼這麼特別?竟然是水?」
孩子眼光和我聚焦了一秒,說了一聲「不知道!」,便不再理我。
我仍然站在他前面,專注地告訴他,「沒關係!你想一下,我覺得你的說法很有趣。」
當我和班上其他同學繼續互動時,很多孩子表示,太陽像火球,不可能是水變成的!大家你一言,我一語,討論正熱絡,那孩子舉手了,「有一次我和爸爸去露營,看到太陽從海上出來,又從海上下去,所以太陽是水做的。」
「正向好奇」不是敷衍孩子,不是虛偽的跟孩子說「好棒喔!」,而是一種真正的探索,我有時會伴隨「挑戰」的意圖,來呈現自我的真實,但是以一致性的姿態,加上正向好奇的態度。
當那孩子回應了前面的提問,我便專注地看著他,總是在這種時刻,張菲與老鬍子的身影,都會在我腦海呈現。我問這個孩子,「你的觀察力很敏銳呀!出去玩還會注意到這些事情。不過,剛剛同學說的也有道理,太陽這麼熱,怎麼可能是水做的呢?」
想不到這個孩子不假思索的說,「老師,你沒洗過溫泉嗎?可以把蛋煮熟耶!……」
童言童語也可以開啟很哲學、科學或文學的對話,這是我在教學歷程中,最美好的經驗,那無形中也解決了「套裝模式」教學的方法,不止孩子更投入,教育成效也更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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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3月30日 星期五
問題來自文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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